莲女与筝女——词中动人的女子图鉴

发布日期:2020-04-21    浏览次数:

莲女与筝女——词中动人的女子图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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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宋词中对女子的描写比比皆是,她们各具情态——虽然大体上总是愁思,作者对她们描写、塑造的手法各有不同,描写的视角、心态和眼光也不尽一致。她们中的绝大部分难免湮没于众美的海洋中,然而仍有特出者,读后格外让人心动,让人印象深刻。比如:

采莲子(皇甫松)

船动湖光滟滟秋,贪看年少信船流。无端隔水抛莲子,遥被人知半日羞。

这是唐代词人皇甫松的一首小词,颇具民歌风格。词中的女子也是一位活泼泼的民间女子,完全没有礼教浸染的痕迹。在秋波滟滟的湖中,她贪看一位少年入了神,任由自己的船随水流动而不自知,忘情之时,更是情不自禁地远远地向他抛去莲子——“莲子”“怜子”谐音,在南朝民歌中常见此种双关,突然意识到自己忘情的举动被人看见了,心下大羞了好一阵子。

作者(以及读者)像是一位陌生的旁观者,在这位采莲女、少年以及她认为看到她的人三者之外的旁观者,眼见到了这一幕,不禁为她的花痴情态感到可爱又好笑。这一定是一个单纯烂漫的女孩子,胆大,心无城府,又娇羞。她一时忘我,眼里只有这位不知哪里就吸引了她的少年,在那一刻为他忘记了全世界,“无端”作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举动,回过神来,都被人瞧见了,自己害羞半天。

小词寥寥四句,字字生动,一个单纯痴憨的女孩子形象跃然纸上,可爱动人,在众多闺人思妇的形象中让人过目难忘。

北宋张先的一首《菩萨蛮》,《四库全书》本词后题有“咏筝”,然而这首词与其说咏筝,毋宁说在咏一位弹筝的女子。

菩萨蛮(张先)

哀筝一弄湘江曲,声声写尽湘波绿。纤指十三弦,细将幽恨传。

当筵秋水慢,玉柱斜飞雁。弹到断肠时,春山眉黛低。

这是一位在达官贵人的筵席上弹筝娱宾的女子,个性风格当然与民间采莲女不同,她不是天真烂漫的,而满怀幽恨愁思;她不能如采莲女一般将心中情感自由忘我地直接表露,而只能藏于心中,在弹筝时与筝曲一同奏出。

词中的“湘江曲”,一般认为指古曲《湘妃怨》,传说舜在南方廵狩时崩于苍梧之野,娥皇女英二妃追寻至此,泪下染竹成斑,又自投湘水而死,成为湘水之神。所以“湘江曲”是一支悲伤的曲子,词的开头也点明了这是一曲“哀筝”。词的上片主要写筝曲演奏的效果,下片主要写筝女的情态。

在作者笔下,她的演奏技巧是很好的,“声声写尽湘波绿”,一声一声的筝声,每一个音符都弹奏得很有表现力,“尽”字表露出作者的赞赏,仿佛使人陶醉于筝曲所表现的意境之中;她的情感表达也非常细腻,在她的纤纤玉指下,将曲中所蕴含的幽恨之意细细地传达出来,那何尝不是她心中的幽恨呢?

下片呈现了三个特写镜头,首先,“秋水”指眼波、目光,她在筵席前弹奏时,美丽清澈的眼波时而凝注,时而随着情感缓慢地流转。接着镜头转向筝柱,筝柱斜向排列如雁行,所以又叫“雁柱”,但词中不直接称“雁柱”,而将本体和喻体并置而成一句——“玉柱斜飞雁”,飞雁成为一个独立的意象,便像施了魔法一般,使得没有生命力的筝柱仿佛有了生命,变得生动起来。同时,古代又有鱼雁传书的典故,结合湘妃的传说,曲中使人断肠的幽恨是什么呢?是不是心上人音信难通的离恨?李煜《清平乐》中有“雁来音信无凭”,这位女子是否也有“雁来音信无凭”的伤感呢?最后的镜头又转回女子的眉目之间,《西京杂记》载,卓文君“眉色如望远山”,后因以远山喻眉。她在弹到断肠动情之处,不胜愁怨,眉目低垂下来。

“春山”与“秋水”“飞雁”等词,除了喻义作用之外,词语本身也丰富了词的意象,使得一首本来局限于特写筵席间人物的小词充满了山水自然的意象,意境变得灵动、阔大起来。这似乎是张子野惯用擅长的写法,他的一首《醉垂鞭》词:

双蝶绣罗裙,东池宴,初相见。朱粉不深匀,闲花淡淡春。

细看诸处好,人人道,柳腰身。昨日乱山昏,来时衣上云。

写一位美丽的艺妓。末句“昨日乱山昏,来时衣上云”本是写衣上的花纹,却在上句凭空乱入昏暗的“乱山”,使得衣上的云纹也仿佛施了魔法一般,在昏暗的光线之下,与乱山间的云彩连成一片,不辨幻真,被沈祖棻评为“大笔濡染,画出了一片混茫气象”,并认为这就是周济所赞此词的“横绝”之处。

沈雄《古今词话》记载晁无咎评价张先和柳永说:“子野、耆卿齐名……子野韵高,是耆卿所乏处。”子野的“韵高”体现在何处呢?这两首小词便可充分说明。他写筝女,仿佛筝女的知音,字里行间对她备加爱惜关注,这种爱惜关注是尊重的,又是体贴的,毫无情欲的成分。他赞赏尊重她的技艺,能够听出她曲中的幽恨,欣赏她的美丽,又能体贴地看到她格外伤心之处,俨然是她的解人,体现出一种无私情的人道主义的关怀,很是感人。

古诗词中塑造出真正打动人心的女子形象,固然与作者的才思息息相关,但更为重要的,是作者对这些女性发自内心的尊重,如白乐天对《琵琶行》中的琵琶女,将她引为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,在看似漫不经心的铺叙之中,自有一种感人的力量。而像“钗长逐鬟髲,袜小称腰身”(南朝梁刘缓《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诗》)这样对女性物化的描写,像“奴为出来难,教君恣意怜”(李煜《菩萨蛮》)这样弱化(本质上也是物化)的描写,是无论如何不能真正动人的。

此外,古诗中还有一种人臣自况的诗,或以女性或草木为喻,如果没有自我尊重,读来也让人觉得惋惜,如“中心君讵知,冰玉徒贞白”(韦应物《拟古其一》),冰玉贞白怎么会徒然呢?不管是否为君所知,怎么能否定自己的价值?相比张九龄《感遇》中的“草木有本心,何求美人折”,气象自是矮一大截。还有像“承恩不在貌,教妾若为容”之类,最是古诗中的糟粕,若作者以这种心态来描写美女,即便才过子建,也必定不能真正动人。